傳統中國與國際關系思維的全球化
時間:10-07-05 來源:世紀海翔
傳統中國與國際關系思維的全球化
中國的巨大規模是禍,也是福之所倚。一方面,在能夠協調自己的能力時,中國是一個令人畏懼的潛在對手;甚至當中國陷入混亂時,大多數侵略者也不能對付它
傳統中國與現代西方都自稱為“天下”—以它們自己的方式。這并非沒有根據。自己是宇宙的中心,或至少是值得關注的那部分宇宙的中心,這個態度是兩個文明至為關鍵的特點。但是,現實的制約,加之從虛假自我意識生起的狂妄自大,從而導致一些錯誤和機遇錯失,這兩方機共同決定了兩個文明的歷史軌跡。
中央帝國
東亞與西方之間最簡單的對照是,東亞有一個中央帝國,而西方是一個中央之海—地中海。東亞有一個固體的中心,西方有一個液體的中心。當北大西洋成為新的地中海時,主要玩家和技術都發生了變化,但多個大國之間商業聯系與競爭的基本態勢一貫如常。東亞的情況與此相似,在東亞中心有人口與農業的堅實存在,一直連續不斷地為地區關系提供深層的語境。
這種差別的結果的意義是重大的。盡管環境決定論有太大的發揮余地,但政治共同體卻必須在生根的地方開花。在東亞,中國的中心性并不總意味著穩定,卻為中國與鄰國的關系創造了一個不可轉換的角色安排。在和平時期,中國是中心大國,盡管它不能一直使鄰國屈從于它的單邊意志。在混亂時期,中國的再統一是國內逐鹿者能夠獲得的大獎,征服中國則是鄰國的最終取勝目標。
例外不能證明規則無效。戰國是與歐洲歷史相似的“大國”爭雄時期,創造了一個世界(oec-umene)—文化互動與匯聚的“居住區”,秦朝和漢朝在這個區域中崛起。宋朝屈從于女真人的金朝,但宋朝只是向內部敵人讓步,而金人最終沒有能夠鞏固他們的權力。蒙古人與滿洲人征服了中國,但蒙古與滿洲的地方沒有成為亞洲新的中心。征服王朝的例子說明,它們能夠向中國的權力發起挑戰,但中國的中心性不容置疑。
陸地的限制
中國的中心性受到陸地的限制,有福也有禍。中國最基本的禍是北部與西部的游牧鄰居,中國吸引他們的是財富,不是美德。游牧民的機動性與遼闊、嚴酷的內陸結合起來,使他們成為邊境地區的麻煩,無法最終解決。北方游牧民有令人生畏的大后方,從北京一直到北冰洋,距離相當于從北京到婆羅洲。長城證明,農耕中國長期暴露在北方“草海”的威脅之下。
中國的巨大規模是禍,也是福之所倚。一方面,在能夠協調自己的能力時,中國是一個令人畏懼的潛在對手;甚至當中國陷入混亂時,大多數侵略者也不能對付它。征服王朝接受中國原有的統治模式,不僅因為習慣提供了方便,也因為政治改革需要付出的持續努力將被中國的規模消耗殆盡。另一方面,遼闊的土地使分裂與地域觀念成為永久挑戰,還給中國帶來了巨大的邊界地區。當中國把資源轉向某個地方、對付那里的敵人時,別的地方就會變得脆弱。
農業的集中逐漸產生了人口壓力,阻撓發展節省勞動力的技術。此外,在灌溉或農田生產力方面取得的每一個進展,都增加了持續維護的重負,把鄉村中國置于單調且繁重的日常修補工作中,勞動日益艱難,回報卻越來越少。擴張中的農業文明對環境有重大影響:植物群與動物群貧困化,特別是森林覆蓋率的減少和由此而來的燃料危機的木材危機。發展之禍是巧思和成功造成的,而且是雙重的,把持續的傳統帶來死路,同時又預先阻止了現代化的突破。
中心性與兩極化
許多歷史學家指出,中國的軍事優勢被過于夸大了。中國不僅偶爾被前來征服的游牧者打敗,同樣重要的是,在清朝之前,中國在北方邊界地區的局勢通常是有取有舍的平等交換。但是,如果說中國只是“平等者的一員”,就沒有領會到本地區局勢中的一個關鍵要素。中國位于一組地區關系的中心,中國不能夠用強力推動這些關系,但它的中心地位不可替換。
中心性所制造的地區基本模式是注意力模式,不是武力模式。在中心與邊緣的關系中有風險與機遇,由于中心擁有更大的能力,其他地方的人受到關系的更多影響,而不是相反。因此,邊緣地區更注意中心的方向。利益不對稱造成了注意力不對稱。在不對稱的雙邊關系中,更強大的力量面對的風險較小,因此付出的注意力也較少;而較弱的一方有理由更多地關注中心。在多邊的地區局勢中,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最大的玩家,注意力中心也成為地區的交流中心。
紫禁城的輝煌不僅僅是對帝國優勢自戀般的慶賀。與此類似,以美德而獲得領導地位,可以看作是一個管理挑戰,而不是自我滿足。為了獲得聲望最大化,需要等級制度的禮儀、仁慈的美德、永遠正確的官方姿態。其他國家對中國中心性的態度必然更為復雜。雖然中國為本地區提供了一整套“最佳行為”準則和共同的文化語言(那時中國沒有必要推廣“孔子學院”),卻幾乎不可能期待其他地方的人愿意接受自己的低下地位。他們在私下里注意到中國空洞的浮夸言行、虛假的動機以及皇帝和將軍們的錯誤,并且對此感到極為滿意。雖然中心的權力可能患上“帝國失憶癥”,但邊緣地區的眼光卻是銳利的,對不公正對待有著長久的記憶。
由于中國具有中心性,而不是一個處于支配地位的霸主,那時中國的外交選擇包括兩個合乎邏輯的極端:消滅對手,或自我孤立。雖然消滅對手可能令人滿意,但成本昂貴。康煕皇帝在1696年毫不留情地追逐噶爾丹的準格爾人。為了對付5000名敵人,他需要派遣8.3萬名軍人(以及6000輛補給大車)。自我孤立的成本要低得多。由于中國的相對自給自足,孤立也似乎有些道理。但這是一項消極的政策,把城門之外的土地留給別人控制,剝奪了中國臨時做出的外交努力。在禁止海外貿易這件事中,孤立更加固化了帝國受到陸地限制的范圍。
在外交的解決方案中,中國需要充分注意所有各方的基本利益,還要保持“天下”的禮儀。不論現實的安排多么講求實用,外交文件的用詞必須顯示中心的恩賜,而不是平等者之間的談判。在繁文縟節之下是不對稱的局面,中國需要那些與它打交道的國家表現出恭敬。然而恭敬不是恭順,恭敬者只是接受現有的不對稱模式。中國之外的玩家暴露在更大的風險中,因此,他們需要中國承認他們的自治。如果中國沒有承認他們的自治,這些玩家就仍然是脆弱的。給予自治承諾與表現出恭敬之間的交換是不平等的,但符合雙方的利益。
在傳統的中國中心性中,兩極化是極為重要的方面。有點過于簡單化地說,中國在北方是脆弱的,在南方是安全的。在北方,它面臨的是管理軍事邊疆的任務;在南方,典型的任務是管理行政邊疆。當游牧者取得勝利的時候,中國最接近得到游牧麻煩的解決方案。新的征服王朝把他們的原有基地納入中國。這種方式最后的、也是最大的成功在清朝,創立了滿人統治之下的巨大領土緩沖區,從西藏延伸到滿人在東北各省的家鄉。在南方,中國面對一般任務是維持秩序,不是風險管理。但南方也極為重要,因為“帝國過度擴張”代價高昂。如王庚武所指出的,南北兩個戰區是關聯的。只有在北方安全的時候,中國才可能在南方擴張;當軍事注意力集中在北方游牧民的威脅的時候,中國就需要在南方小心地使用有限資源。
對優勢的管理
由于各國的能力不對稱,地區穩定并不要求平等者之間的均勢,而是以各國能力的比例關系為基礎達到平衡。可持續外交的成功關鍵是王庚武描述的明朝外交的三個特點:道德優越、公平、無外。尤其重要的是,孔子強調通過向別人顯示“仁”來引導德行。如果強調馬基雅維里意義上的男子勇力之“美德”(virtu),將因其中的強迫成分而增加體系的成本。當然,中國也擔負不起顯出柔弱。中國以最低成本取得最大勝利的時候是:戴著天鵝絨手套達到目的,沒有露出鐵拳。
公平之所以重要,原因是中國承擔的任何調解角色都必須平等對待各方。根據在這個地區的利益和權力,中國調解的積極程度有差異。但無論帝國的存在多么微弱,公平的姿態都是必要的。無外是最后一個特點,在洪武和永樂年間尤為重要,那時“天下”在南方的界限還不太確定。“顯示沒有人被留在外邊”(示無外)的觀念表明,外國土地的所有統治者都能夠與皇帝建立聯系,他們的土地和人民都能得益于帝國的仁慈。這三個特點結合在一起,即中國的中心地位因為具有美德而獲得正當性,中國的功能是調解與鼓舞,不排除潛在的參與者。
中國最廣為人知的傳統外交管理模式是朝貢體系。朝貢體系經常被認為是地區霸權的禮儀化,暗示著進貢國的屈從恭順,以及中國對他們不受質疑的控制。現在應該已經很清楚,這里說的中國的中心性與朝貢體系很有些不同,朝貢體系的存在理由也一定與中心性不同。
朝貢體系提供了禮儀和常規,滿足中心與邊緣地區中各個政體的需要。邊緣地區的統治者對南京和后來北京的正式訪問是定期的、按照制度執行的,確認對中國中心性和道德優越的恭敬。同時,周邊統治者的帝國覲見確認了中國承認他們的合法性,以及他們對領地的自治權。以恭敬交換對自治的承認是對地區穩定的一個基本貢獻。對所有各方也很重要的是,在中國錨定的這個地區體系中,沒有任何一個玩家—包括中國—能夠單方面確立體系的存在。
從19世紀中期起,當西方的影響增加時,亞洲的中心性日益破裂。中國的角色受到直接挑戰,在越南是法國,在朝鮮是日本,甚至暹羅(今泰國)也讓它的朝貢關系萎縮而死亡。中國不再是注意力中心。在全球政治以濟中,中國成為受害者之一,被發達世界的能力所遮掩,變得暗淡了。中國在當代再次崛起為地區的中心,中國作為東亞傳統中心的遺產仍然重要。
假如沒有西方帝國主義這個神來之筆,中國農耕中心性的內在之禍也可能導致東亞地區進一步調整。我想提出,如果中國在1840年成功地抵御了英國,在1895年打敗了日本,國內局勢將有很大的改善。但是,假設西方和平地出現在亞洲,中國與亞洲其他地方的關系仍然會改變,技術創新與貿易創新或許他已經給中國制造了一個挑戰者。但不論怎樣,全球化的第一階段可能減少中國和鄰國之間不對稱的顯著程度,給鄰國更多的機會脫離中國。如王庚武指出,在鴉片戰爭之前,西方在亞洲的存在很像以前其他帝國的存在。即使沒有使用大炮,但有了鋼鐵,西方的海上存在仍將重新塑造東亞的地區意識,并由此改變中國對外關系的基本內涵。中國仍然可能還是一個次中心、一個地區中心,但不是天下。約瑟夫·列文森(Joseph Levenson)出色地描述了中國意識的轉變,這個轉變不是恥辱的結果,而是現代性的結果。
摘自—經濟觀察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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