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金融羞恥”為何會出現?
時間:24-07-24 來源:FT中文網
“金融羞恥”為何會出現?
三天不學習,又有新名詞
最近有個流行詞浮上水面,“金融羞恥”。金融羞恥是什么意思?簡單粗暴地說,就是金融從業者覺得自己沒用且貴,可能還壞。
在金融業整頓的風口浪尖,這個新名詞暴露了處于監管與市場夾擊風暴中的金融業的集體不安,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信號。
1、金融跌下神壇:從天上到人間
曾經,金融曾經是中國經濟的寵兒。
1991年,南巡講話還沒發生,當時鄧小平就看到金融的巨大價值。他在視察上海時,說了一句名言:“金融很重要,是現代經濟的核心。金融搞好了,一著棋活,全盤皆活。”
從此,正是這種從上到下對金融的重視,使得上海加速推進浦東開發,開始了國際金融中心建設之路,而中國經濟則多了一個加速引擎。隨后,2000年又搭上了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順風車,中國經濟不斷革新自己。比如,1990年代中國銀行業壞賬纏身,被認為技術上已經破產。不斷通過改革、引入海外戰略投資者,中國銀行洗心革面,成為海外熱捧的紅籌股。今天上市狀況和公司治理,誠然是過去人不敢想的變革。可以說,金融業是中國“以開放促改革”的典范,也是經濟進入“繁花”時代的引擎。
借此開放東風,金融成為發展的一種象征,從業人員成為天之驕子。最極端的情況,全國大大小小的城市都涌現了建設金融中心熱潮,各種冠以金融字號的大樓和廣場甚至商業區比比皆是。不說一二線城市為沖刺國際金融中心設立各類規劃文件,每年都為提高金融等服務業在經濟中占比沾沾自喜,即使三四線城市也在努力建立區域金融中心,吸引金融人才更是不少地方最喜歡的說辭。
俱往矣,如今,金融的地位一落千丈,甚至有了“金融羞恥”這樣的提法。“一些人開始認為金融業毫無價值,因為金融似乎不是硬核科技,認為金融業是可有可無的交易成本;有些金融從業人員,包括我們的一些同學和校友,甚至產生職業羞恥心。”在上海交大高金畢業典禮上,副院長李峰如是感嘆。
當然,他的本意是讓金融人們不要羞恥,但是卻引發對于這一名詞的思考。直接效果是,大家似乎更羞恥了。
在整頓金融的舉措下,這個詞的流行自然有其背景。退獎金以及降薪等消息層出不窮,金融業人士可以說人人自危。到底是什么導致金融業的變化?有朋友寫下洋洋灑灑的論著,稱之為對金融自由化的一次清算之類。這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,但是卻繞開了重點:過去某些監管確實比現在放松一些,但是實在談不上金融自由化。本質上,金融業遭遇的一切,和地產教培有些類似:在社會轉型中,當一個行業誕生太大的負面外部性,或者只是被認為如此,就會引發監管的反噬。
那么,金融業到底有沒有問題,問題在哪里?金融業有自身的問題,信息不對稱,是多數行業的立身之本,大作家蕭伯納就說,專業就對于外行的糊弄,金融業也不例外。在中國問題可能因為監管、法律、管理、人性等因素被放大,這從上市公司造假、p2p亂象、內幕交易等都可見一斑。資本的逐利邏輯下,這個行業必然追求利潤,如果你不貪婪,那么你可能不太適合資本市場。更不用說,金融業不少是依賴牌照的生意。牌照意味著限制進入甚至壟斷,這對從業人員其實是提供了不菲保護。如此這般,金融業的某些環節、某些部分本身確實有原罪,很多時候也有“一放就死 一管就亂”的情況,亂象叢生,理之不清。
我曾經問過不少金融業的朋友,你覺得你的最大優勢是什么,憑什么可以拿那么多錢?越是道行淺的,越是會自信地回答,因為專業啊。事實上,經濟學告訴我們,成本和價格不是一回事,一個東西難和一個東西能賣出價格,一直是兩回事。如果專業可以賺大錢,那么就不會出現“研究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賺錢”的說辭。
如果是金融老江湖,回答就不一樣。我曾經問過一個頂級的銀行家,你覺得你的薪酬合理么?他回答很巧妙,“我覺得比起科學家之類,確實高了,但是放在行業中,也很合理。”
歸根結底,決定金融業發展,核心并不是金融業人員的薪酬,而是他們創造什么。
2、金融羞恥的本質:不相信虛擬經濟
究其本質,金融羞恥是金融無用論的延續。更深地看,不外乎基于推崇實體經濟的樸實直覺,認為虛擬經濟不創造太多價值,甚至壓根就不創造價值。
關于虛擬經濟的批判在國內流傳甚久,有觀點認為虛擬經濟的本質是資本逐利,會使得金融不斷畸形發展,甚至認為金融發展會妨礙中國經濟。這種觀點不能說毫無道理,金融危機之后國外對此也有不少研究,重點是判斷金融過度發展是否不利于經濟健康。如何判斷金融是否過度發展?學界大體是認為信貸與GDP比例超過一定比例之后,金融對于實體經濟的影響就未必是全然正面。事實上,這些研究更多是在金融危機的背景下受到重視,金融占比多少算是合適,更多是一種經驗總結,學界并未得到統一認識,也沒有統一標準。金融危機之后,發達經濟逐漸恢復,信貸與GDP比例基本都突破了100%,并沒有引發進一步的反彈。
有意思的是,在國內,即使支持金融作用的一方,立論基礎也會主張金融不是虛擬經濟。原因在于,對于虛擬經濟的警惕根深蒂固,資金空轉、脫實向虛等言論也常常在政策風向中出現。這使得為金融辯護的觀點,往往也不得不圍繞金融是不是虛擬經濟這一說法。
2002年,當時易綱還不是央行行長,還有一年才能成為貨幣政策司司長。他在《經濟社會體制比較》發表了一篇文章,指出“虛擬經濟”這個詞本身就包含著一定的負面價值判斷,容易讓人聯系到“虛幻”、“泡沫”、“不穩定”等等,因此他不贊成“金融是虛擬經濟”的提法。“金融在經濟中起到了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和降低風險的作用,是經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是現代經濟的核心。”更重要的,二十年前的易綱當時已經預計到,判定金融是虛擬經濟的提法,會給人們的思想所造成的障礙會直接反映到實踐中,不利于中國金融業的健康發展。
易綱的文章是發表在二十多年前,1998年金融危機以及2000的互聯網泡沫沒過去多久。時移事往,今天,我們已經身處一個互聯網就是基礎設施的時代,對于虛擬經濟的認知也應該迭代。判斷一個行業,不應該從虛擬經濟或者實體經濟的分類去看,而是應該從其創造了多少價值來判斷,而且這個價值應該是更多基于市場交易形成客觀結果,而不是基于個人的主觀判斷。
很多人一直有種迷思,覺得金融是虛擬經濟,金融賺錢就等于從實體分好處。這種想法顯然不對。首先,如前所述,實體經濟和虛擬經濟分類并不科學,互聯網是不是虛擬經濟?其次,實體經濟好,經濟就一定好么?要說實在,最實在莫過于鋼筋水泥的房地產。但是如你所見,房地產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國內,都捅出來不少簍子。
實際上,虛擬經濟和實體經濟的分野即使存在,二者也不是零和博弈,而是彼此誰也離不開誰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不僅不是零和游戲,而且是正和游戲。有個熱門評論說,金融不能為國家制造芯片,可不是有羞恥感?這話其實不對,公允地說,芯片是一個高度復雜、費時耗力、投資巨大的產業鏈,在期間,從風險投資到產業投資等環節都有金融的重度參與,來把數以千計的公司、機構、學校、個人等整合在一起,塑造合理的風險分擔、激勵共享機制來保證這一流程的實現與及時迭代。從這個意義而言,離開金融,芯片是沒法制造出來的。
就像筆者的一位讀者評論所言,金融是一把刀子,看拿刀的人怎么用。當一個人遭遇外部打擊的時候,一般會出現兩種情況,要么積極反抗,要么消極反抗。如果外部能量太過強大,可能會進入自我譴責甚至自我攻擊模式。于是,這就出現現代人最喜歡說的精神內耗。對于旁觀看客而言,往往會演化為受害者有罪論。
這也是金融業中不少人自我感覺不好的原因。但是,問題真的全然是他們的問題么?判斷一個行業,虛擬與實體不應該成為標準。
3、好金融與壞金融
和多數事物一樣,金融是雙刃劍,光明的一面與黑暗一面并存。一般認為,好金融應該基于競爭與包容,而壞金融則是排外與非競爭
上一波對金融業口誅筆伐,還是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,當時聲浪主要是來自海外。曾經風光無限的華爾街銀行,因為金融危機血流成河,但是因為“太大不能倒”,政府還不能不救。這不妨礙一些機構一手拿大額救助,一手發天量獎金。當時金融業口碑很差,連達沃斯這種場所都不太歡迎他們,在公共空間銀行家一度銷聲匿跡。
2015年,經濟學家路易吉?津加萊斯(Luigi Zingales)在美國金融協會一次著名演講中,就提出金融有益的觀點可能被學術圈過分強調。他說,以過去四十年的經驗來看,并沒有理論推導或者實證支持所有金融部門的增長都有益于社會。更不用說,金融業存在的各種尋租等良莠不齊的行為,使得金融業的聲譽陷入危機,日漸失去公眾支持。
但是,他更強調,比起泡沫等金融業帶來直接危害,更大的危害在于間接危害。即如果大眾徹底喪失對于金融業的信心,那么金融業不得不尋求政治保護。那么結果也許適得其反,因為只有擁有足夠租金與政治勢力的金融機構才能存活,這可能導致更壞的金融。
這和我們當前情況有些類似,過度整頓金融業不一定帶來公眾期待的改善,反而可能使得市場化的金融機構消失,越靠近體制的金融業才越可能存活。一個類似的例子是房地產。恒大是倒了,但像萬科這樣以公司治理和風險管控著稱的企業也面臨生死危機,最后留下的只有巨型央企國企,未必是他們多優秀,而是他們足夠大、背景足夠深。
回頭來看,羞恥心是中國人喜歡強調的詞,老師和家長也喜歡批評孩子沒有羞恥心之類,《三國演義》中諸葛亮用羞恥感罵死王朗的段子流傳至今。有人說東亞人是恥感文化,西方人是罪感文化。在人類學對不同文化的研究中,恥感文化和罪感文化之間的區別是一個重要主題。二者有什么區別?在學者本迪尼克的敘述中,二者一個向內,一個向外:罪感文化是社會向人們灌輸絕對的道德標準,使得道德變成一種自我審視。名譽和良心多半都來自內心,以懺悔給罪感帶來解脫。與之對應,在恥感文化中,評價標準多來自于外部,外部的認可和批判構成壓力,哪怕這種外部有時候可能只是一個想象的觀眾。因此,恥感文化不太會公開承認錯誤,熱衷祈福多過懺悔。
可見,一大區別在于,羞恥感,未必是覺得偏離內心道德律,而是旁邊人甚至你的社會網絡覺得你不對。問題在于,總有人打著羞恥的名義,其實在做羞辱的事。所以,羞恥感太強,未必是好事。這需要培養有強大的內核和自信,就像尼采所言:“一個人知道了為什么而活,就可以過任何一種生活。”中國古人早就懂了,不以物喜不以己悲。好的時候不要太得意,壞的時候不要太落魄,這是人的立身根基和基本體面。
金融業是高度信息不對稱的行業,這樣的行業很難監管。學者路易吉?津加萊斯強調我們應該像相信醫生一樣相信金融業者,同時應該提升他們的道德感。可見,這種道德感應該更多來自內在而不是外在。良心清白,在上帝視野中就是無罪的人,是最安心的枕頭。金融業以及其他行業的人,在未來動蕩中,可能需要從內在尋求最后的慰藉。
4、金融的價值
回顧歷史的時候,我們會發現在很多重大事件之后都有金融之手。比如十七世紀的工業革命之所以在英國爆發,不僅在于技術與時代需求,更在于在此之前英國已經出現了金融革命,金融環境成熟,為之提供了前提與發展條件。
在歷史上,金融業者往往隱藏在歷史的暗處,這使得他們聲望可疑。從《圣經》時代,金融不被待見,猶太人等屢遭排斥,有時候為了平息大眾怒火,銀行家不得不付出各種代價。即使羅斯福這樣優秀總統,在大蕭條之中,也和銀行家多次發生對峙沖突。不過羅斯福的過人之處在于,他保持了務實的靈活身段,既能在某些時候打壓銀行家,也能在其他時候扶持金融業。
金融業未來會如何?一句話,金融強則國強。這是從荷蘭到英國甚至美國崛起過程中,已經論證過的道理。至于金融弱導致反面案例,也很多。
金融業需要監管么?自然是需要的,但是應該讓專業的人用專業方式來管,畢竟專家才能制服專家,同行更容易知道對方軟肋在哪里,也知道如何動刀子不會傷害到經濟命脈。
一句話,單單拎出金融業來示眾,這不是金融羞恥,這是金融羞辱。“不管白貓黑貓,捉住老鼠就是好貓。”這是鄧小平的“貓論”,曾經在八十年代名噪一時,隨著《時代周刊》的傳播走入世界。其實這句話源自一句四川村間俗語,“黃貓、黑貓,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”,鄧小平甚至在60年代在爭論包產到戶時候就引用了這句話。
半個多世紀過去了,務實精神依舊具備現實智慧。當前經濟下行,就業成為第一位的問題,在這樣的情況,任何能夠解決就業的行業,都應該被呵護,無論是否虛擬經濟還是實體經濟,不論薪酬與道德濃度高低。
摘自-FT中文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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